(竇天章冠帶引醜張千、祗從上,詩云)獨立空堂思黯然,高峰月出滿林煙。非關有事人難睡。自是驚魂夜不眠。老夫竇天章是也。自離了我那端云孩兒,可早十六年光景。老夫自到京師,一舉及第,官拜參知政事。只因老夫廉能清正,節操堅剛,謝聖恩可憐,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正廉訪使之職,隨處審囚刷卷,體察濫官汙吏,容老夫先斬後奏。老夫一喜一悲:喜呵,老夫身居台省,職掌刑名,勢劍金牌,威權萬里;悲呵,有端云孩兒,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。老夫自得官之後,使人往楚州問蔡婆婆家。他鄰里街坊道:自當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裏去了,至今音信皆無。老夫為端云孩兒,啼哭的眼目昏花,憂愁的鬚髮斑白。今日來到這淮南地面,不知這楚州為何三年不雨?老夫今在這州廳安歇。張千,說與那州中大小屬官,今日免參,明日早見。
 (張千向古門云)一應大小屬官:今日免參,明日早見。
(竇天章云)張千,說與那六房吏典:但有合刷照文卷,都將來,待老夫燈下看幾宗波。
 (張千送文卷科)
 (竇天章云)張千,你與我掌上燈。你每都辛苦了,自去歇息罷。我喚你便來,不喚你休來。
 (張千點燈,同祗從下)
 (竇天章云)我將這文卷看幾宗咱。『一起犯人竇娥,將毒藥致死公公。……』我才看頭一宗文卷,就與老夫同姓;這藥死公公的罪名,犯在十惡不赦。俺同姓之人,也有不畏法度的。這是問結了文書,不看他罷。我將這文卷壓在底下,別看一宗咱。
(做打呵欠科,云)不覺的一陣昏沉上來,皆因老夫年紀高大,鞍馬勞困之故。待我搭伏定書案,歇息些兒咱。
 (做睡科。魂旦上,唱)
 【雙調】【新水令】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鄉台,急煎煎把仇人等待,慢騰騰昏地裏走,足律律旋風中來。則被這霧鎖云埋,攛掇的鬼魂快。
 (魂旦望科,云)門神戶尉不放我進去。我是廉訪使竇天章女孩兒。因我屈死,父親不知,特來托一夢與他咱。
(唱)
【沉醉東風】我是那提刑的女孩,須不比現世的妖怪。怎不容我到燈影前,卻攔截在門木呈外?
(做叫科,云)我那爺爺呵,
(唱)枉自有勢劍金牌,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,怎脫離無邊苦海?
 (做入見哭科,竇天章亦哭科,云)端云孩兒,你在那裏來?
(魂旦虛下)
(竇天章做醒科,云)好是奇怪也!老夫才合眼去,夢見端云孩兒,恰便似來我跟前一般;如今在那裏?我且再看這文卷咱。
(魂旦上,做弄燈科)
 (竇天章云)奇怪,我正要看文卷,怎生這燈忽明忽滅的?張千也睡著了,我自己剔燈咱。
(做剔燈,魂旦翻文卷科)
(竇天章云)我剔的這燈明瞭也,再看幾宗文卷。『一起犯人竇娥,藥死公公。……』
(做疑怪科,云)這一宗文卷,我為頭看過,壓在文卷底下,怎生又在這上頭?這幾時問結了的,還壓在底下,我別看一宗文卷波。
 (魂旦再弄燈科)
(竇天章云)怎麼這燈又是半明半暗的?我再剔這燈咱。
 (做剔燈,魂旦再翻文卷科。竇天章云)我剔的這燈明瞭,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。『一起犯人竇娥,藥死公公。……』呸!好是奇怪!我才將這文書分明壓在底下,剛剔了這燈,怎生又翻在面上?莫不是楚州後廳裏有鬼麼?便無鬼呵,這樁事必有冤枉。將這文卷再壓在底上,待我另看一宗如何?
(魂旦又弄燈科)
(竇天章云)怎麼這燈又不明了,敢有鬼弄這燈?我再剔一剔去。
(做剔燈科,魂旦上,做撞見科,竇天章舉劍擊桌科,云)呸!我說有鬼!兀那鬼魂:老夫是朝廷欽差,帶牌走馬肅政廉訪使。你向前來,一劍揮之兩段。張千,虧你也睡的著!快起來,有鬼,有鬼。兀的不嚇殺老夫也!
(魂旦唱)
【喬牌兒】則見他疑心兒胡亂猜,聽了我這哭聲兒轉驚駭。哎,你個竇天章直恁的威風大,且受你孩兒竇娥這一拜。
(竇天章云)兀那鬼魂,你道竇天章是你父親,『受你孩兒竇娥拜』。你敢錯認了也?我的女兒叫做端云,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。你是竇娥,名字差了,怎生是我女孩兒?
(魂旦云)父親,你將我與了蔡婆婆家,改名做竇娥了也。
(竇天章云)你便是端云孩兒?我不問你別的,這藥死公公是你不是?
(魂旦云)是你孩兒來。
(竇天章云)噤聲!你這小妮子,老夫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,憂愁的頭也白了,你剗地犯下十惡大罪,受了典刑!我今日官居台省,職掌刑名,來此兩淮審囚刷卷,體察濫官汙吏;你是我親生之女,老夫將你治不的,怎治他人?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呵,要你三從四德。三從者:在家從父,出嫁從天,夫死從子;四德者:事公姑,敬夫主,和妯娌,睦街坊。今三從四德全無,剗地犯了十惡大罪。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,五世無再婚之女;到今日被你辱沒祖宗世德,又連累我的清名。你快與我細吐真情,不要虛言文對。若說的有半厘差錯,牒發你城隍祠內,著你永世不得人身;罰在陰山,永為餓鬼。
 (魂旦云)父親停嗔息怒,暫罷狼虎之威,聽你孩兒慢慢的說一遍咱。我三歲上亡了母親,七歲上離了父親。你將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,至十七歲與夫配合。才得兩年,不幸兒夫亡化,和俺婆婆守寡。這山陽縣南門外有個賽盧醫,他少俺婆婆二十兩銀子。俺婆婆去取討,被他賺到郊外,要將婆婆勒死;不想撞見張驢兒父子兩個,救了俺婆婆性命。那張驢兒知道我家有個守寡的媳婦,便道:『你婆兒媳婦既無丈夫,不若招我父子兩個。』俺婆婆初也不肯,那張驢兒道:『你若不肯,我依舊勒死你。』俺婆婆懼怕,不得已含糊許了,只得將他父子兩個領到家中,養他過世。有張驢兒數次調戲你女孩兒,我堅執不從。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,想羊肚兒湯吃。你孩兒安排了湯。適值張驢兒父子兩個問病,道:『將湯來我嘗一嘗。』說:『湯便好,只少些鹽醋。』賺的我去取鹽醋,他就暗地裏下了毒藥。實指望藥殺俺婆婆,要強逼我成親。不想俺婆婆偶然發嘔,不要湯吃,卻讓與他老子吃,隨即七竊流血藥死了。張驢兒便道:『竇娥,藥死了俺老子,你要官休要私休?』我便道:『怎生是官休?怎生是私休?』他道:『要官休,告到官司,你與俺老子償命;若私休,你便與我做老婆。』你孩兒便道:『好馬不韝雙鞍,烈女不更二夫。我至死不與你做媳婦,我情願和你見官去。』他將你孩兒拖到官中,受盡三推六問,吊拷繃扒,便打死孩兒,也不肯認。怎當州官見你孩兒不認,便要拷打俺婆婆;我怕婆婆年老,受刑不起,只得屈認了。因此押赴法場.將我典刑。你孩兒對天發下三樁誓願:第一樁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,若系冤枉,刀過頭落,一腔熱血休滴在地下,都飛在白練上;第二樁,現今三伏天道,下三尺瑞雪,遮掩你孩兒屍首;第三樁,著他楚州大旱三年。果然血飛上白練,六月下雪,三年不雨,都是為你孩兒來。
〔詩云〕不告官司只告天,心中怨氣口難言,防他老母遭刑憲,情願無辭認罪愆。三尺瓊花骸骨掩,一腔熱血練旗懸,豈獨霜飛鄒衍屈,今朝方表竇娥冤。
〔唱〕
【雁兒落】你看這文卷曾道來不道來,則我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?我不肯順他人,倒著我赴法場;我不肯辱祖上,倒把我殘生壞。
 【得勝令】呀,今日個搭伏定攝魂台,一靈兒怨哀哀。父親也,你現拿著刑名事,親蒙聖主差。端詳這文冊,那廝亂綱常,合當敗。便萬剮了喬才,還道報冤仇不暢懷!
 (竇天章做泣科,云)哎,我那屈死的兒,則被你痛殺我也!我且問你:這楚州三年不雨,可真個是為你來?
(魂旦云)是為你孩兒來。
(竇天章云)有這等事!到來朝,我與你做主。
(詩云)白頭親苦痛哀哉,屈殺了你個青春女孩。只恐怕天明了,你且回去,到來日我將文卷改正明白。
 (魂旦暫下)
(竇天章云)呀,天色明瞭也。張千,我昨日看幾宗文卷,中間有一鬼魂來訴冤枉。我喚你好幾次,你再也不應,直恁的好睡那?
(張千云)我小人兩個鼻于孔一夜不曾閉,並不聽見女鬼訴甚麼冤狀,也不曾聽見相公呼喚。
(竇天章做叱科,云)口退!今早升廳坐衙,張千,喝攛廂者。
(張千做么喝科,云)在衙人馬平安!抬書案!
(稟云)州官見。
(外扮州官入參科)
(張千云)該房吏典見。
(醜扮吏入參見科)
 (竇天章問云)你這楚州一郡,三年不雨,是為著何來?
(州官云)這個是天道亢旱,楚州百姓之災,小官等不知其罪。
(竇天章做怒云)你等不知罪麼?那山陽縣,有用毒藥謀死公公犯婦竇娥,他問斬之時曾發願道:『若是果有冤枉,著你楚州三年不雨,寸草不生。』可有這件事來?
 (州官云)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問成的,現有文卷。
 (竇天章云)這等糊塗的官,也著他升去!你是繼他任的,三年之中,可曾祭這冤婦麼?
(州官云)此犯系十惡大罪,元不曾有祠,所以不曾祭得。
(竇天章云)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,其姑自縊身死,其姑女告孝婦殺姑,東海太守將孝婦斬了。只為一婦含冤,致令三年不雨。後於公治獄,仿佛見孝婦抱卷哭於廳前。于公將文卷改正,親祭孝婦之墓,天乃大雨。今日你楚州大旱,豈不正與此事相類?張千,分付該房簽牌下山陽縣,著拘張驢兒、賽盧醫、蔡婆婆一起人犯人速解審,毋得違誤片刻者。
 (張千云)理會得。
 (下)
(醜扮解子,押張驢兒、蔡婆婆同張千上。稟云)山陽縣解到審犯聽點。
 (竇天章云)張驢兒。
(張驢兒云)有。
(竇天章云)蔡婆婆。
(蔡婆婆云)有。
 (竇天章云)怎麼賽盧醫是緊要人犯不到?
(解子云)賽盧醫三年前在逃,一面著廣捕批緝拿去了,待獲日解審。
 (竇天章云)張驢兒,那蔡婆婆是你的後母麼?
(張驢兒云)母親好冒認的?委實是。
 (竇天章云)這藥死你父親的毒藥,卷上不見有合藥的人,是那個合的毒藥?
(張驢兒云)是竇娥自合就的毒藥。
 (竇天章云)這毒藥必有一個賣藥的醫鋪。想竇娥是個少年寡婦,那裏討這藥來?張驢兒,敢是你合的毒藥麼?
(張驢兒云)若是小人合的毒藥,不藥別人,倒藥死自家老子?
(竇天章云)我那屈死的兒口樂,這一節是緊要公案,你不自來折辯,怎得一個明白?你如今冤魂卻在那裏?
(魂旦上,云)張驢兒,這藥不是你合的,是那個合的?
(張驢兒做怕科,云)有鬼,有鬼,撮鹽入水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,敕!
 (魂旦云)張驢兒,你當日下毒藥在羊肚兒湯裏,本意藥死俺婆婆,要逼勒我做渾家。不想俺婆婆不吃,讓與你父親吃,被藥死了。你今日還敢賴哩!
 (唱)
【川撥掉】猛見了你這吃敲材,我只問你這毒藥從何處來?你本意待暗裏栽排,要逼勒我和諧,倒把你親爺毒害,怎教咱替你耽罪責!
(魂旦做打張驢兒科)
 (張驢兒做避科,云)太上老君,急急如律今,敕!大人說這毒藥.必有個賣藥的醫鋪,若尋得這賣藥的人來和小人折對,死也無詞。
(醜扮解子解賽盧醫上,云)山陽縣續解到犯人一名賽盧醫。
(張千喝云)當面。
(竇天章云)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,賴他銀子,這事怎麼說?
(賽盧醫叩頭科,云)小的要賴蔡婆婆銀子的情是有的。當被兩個漢子救了,那婆婆並不曾死。
 (竇天章云)這兩個漢子,你認的他叫做甚麼名姓?
(賽盧醫云)小的認便認得,慌忙之際可不曾問的他名姓。
 (竇天章云)現有一個在階下,你去認來。
(竇盧醫做下認科,云)這個是蔡婆婆。
 (指張驢兒云)想必這毒藥事發了。
(上云)是這一個。容小的訴稟;當日要勒死蔡婆婆時,正遇見他爺兒兩個救了那婆婆去。過得幾日,他到小的鋪中討服毒藥。小的是念佛吃齋人,不敢做昧心的事。說道:『鋪中只有官料藥,並無甚麼毒藥。』他就睜著眼道:『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,我拖你見官去!』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見官,只得將一服毒藥與了他去。小的見他生相是個惡的,一定拿這藥去藥死了人,久後敗露,必然連累。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,賣些老鼠藥。剛剛是老鼠被藥殺了好幾個,藥死人的藥其實再也不曾合。
(魂旦唱)
 【七弟兄】你只為賴財,放乖,要當災。
 (帶云)這毒藥呵,
(唱)原來是你賽盧醫出賣,張驢兒買,沒來由填做我犯由牌,到今日官去衙門在。
 (竇天章云)帶那蔡婆婆上來!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,家中又是有錢鈔的,如何又嫁了老張,做出這等事來?
 (蔡婆婆云)老婦人因為他爺兒兩個救了我的性命,收留他在家養膳過世。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,老婦人並不曾許他。
 (竇天章云)這等說,你那媳婦就不該認做藥死公公了。
(魂旦云)當日問官要打俺婆婆,我怕他年老,受刑不起,因此咱認做藥死公公,委實是屈招個!
 (唱)
【梅花酒】你道是咱不該,這招狀供寫的明白。本一點孝順的心懷,倒做了惹禍的胚胎。我只道官吏每還覆勘,怎將咱屈斬首在長街!第一要素旗槍鮮血灑,第二要三尺雪將死屍埋,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災:咱誓願委實大。
【收江南】呀,這的是"衙門從古向南開,就中無個不冤哉"!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台,早三年以外,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。
(竇天章云)端云兒也,你這冤枉我已盡知,你且回去。待我將這一起人犯並原問官吏另行定罪。改日做個水陸道場,超度你生天便了。
(魂旦拜科,唱)
【鴛鴦煞尾】從今後把金牌勢劍從頭擺,將濫官汙吏都殺壞,與天子分憂,萬民除害。
(云)我可忘了一件:爹爹,俺婆婆年紀高大,無人侍養,你可收恤家中,替你孩兒盡養生送死之禮,我便九泉之下,可也瞑目。
 (竇天章云)好孝順的兒也!
(魂旦唱)囑付你爹爹,收養我奶奶。要憐他無婦無兒,誰管顧年衰邁!再將那文卷舒開,
(帶云)爹爹,也把我竇娥名下,
(唱)屈死的招伏罪名兒改。
 (下)
 (竇天章云)喚那蔡婆婆上來。你可認的我麼?
(蔡婆婆云)老婦人眼花了,不認的。
 (竇天章云)我便是竇天章。這才的鬼魂,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兒端云。你這一行人,聽我下斷:張驢兒毒殺親爺,謀占寡婦,合擬淩遲,押付市曹中,釘上木驢,剮一百二十刀處死。升任州守桃杌並該房吏典,刑名違錯,各杖一百,永不敘用。賽盧醫不合賴錢,勒死平民;又不合修合毒藥,致傷人命,發煙瘴地面,永遠充軍。蔡婆婆我家收養。竇娥罪改正明白。
(詞云)莫道我念亡女與他又罪消愆,也只可憐見楚州郡大旱三年。昔于公曾表白東海孝婦,果然是感召得靈雨如泉。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,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。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,方顯的王家法不使民冤。
題目秉鑒持衡廉訪法
正名感天動地竇娥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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